【初心·使命】陆道培: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攻克血液病
历史照亮未来,征程未有穷期。站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历史新起点上,只有把初心和使命刻在心里、落实在行动中,才能矢志不渝,砥砺奋进,书写更新更美的时代篇章。
全党深入开展“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之际,官微“初心·使命”专题推出北大医学人的初心故事。历经百余年,数代北医人,为了人类健康福祉和医学教育发展不懈奋斗。
与共和国同成长,与北大医学共奋进。新时代,新征程,北大医学人赓续初心,聚力行远。
“我从当上血液病医师那天起,就有一个梦想——依靠不懈努力,在有生之年攻克血液病。”
1963年底,北京的冬天,寒风料峭。
妙应寺白塔塔檐的风铎在风中摇曳,发出脆生生的鸣响,站在几百米外的人民医院灰色主楼,都能清晰闻及。
一位包裹严实捂着大口罩的22岁青年女子被平车推进了北京医学院附属人民医院,径直来到内科血液组,找到陆道培医生。
女子摘下口罩露出苍白的面孔,虚弱地说:“陆大夫,我是几年前在咱们内科实习的护士张秋兰,我得了再障,我们那边的医院说太重了,治不了了。您一定要救救我!”
陆道培一边安慰着她,一边看看家人递过来的化验单,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张秋兰的全血细胞指标降低,已经快接近最低限。她得的是当时老百姓谈之色变的血液病——“再生障碍性贫血”。
“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攻克血液病”
陆道培1931年10月出生于上海一个医学世家。祖上世代是医生,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中医,他自幼耳濡目染,将治病救人视为职业中的最高选择。17岁那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上海肇和中学,考入国立同济大学医学院。年轻的陆道培在医学殿堂中如饥似渴的汲取知识。
大学毕业,他服从中央卫生部统一分配来到中央人民医院(即现在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内科工作,从此开启60余载的“人民”情愿。
陆道培年轻时
陆道培来到内科担任住院医师、住院总医师。在做住院医师时期先后熟读了哈氏内科、心脏病、肾脏病、内分泌、热带病学等专著,内科系统疾病在脑海中逐渐融会贯通,临床遇到的疑难病、罕见病,也都能认真缜密判断不疏漏。
与此同时,国家号召发扬祖国医学遗产,提出“中西医团结”的政策。医院聘请中医大家徐衡之并成立中医办公室开展中西医结合治疗,治愈了许多疑难病症,其中包括当时认为不治之症的“再生障碍性贫血”和“白血病”都取得不同程度的疗效。
这让在中医世家中成长起来的陆道培大为感兴趣。他经常与徐衡之攀谈交流中西医结合治疗内科系统疾病,尤其是血液系统疾病的思路与方法,深受启发,并让他对血液病学开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956年,匈牙利血液专家Olga Gvesti来到人民医院内科工作。Gvesti不仅对出血性疾病和凝血有突出成就,而且对其他血液病及血液形态学有很深造诣。陆道培立刻找到医院院长、内科主任钟惠澜教授,申请跟随Gvesti医生学习。
1957年,人民医院正式成立了中西医结合的内科血液病专业组。Gvesti医生任专家顾问,徐衡之任中医顾问,陆道培任住院医师。一张桌子、一台显微镜,12张内科病房的非固定床位,就是专业组的全部家当。
除了诊治血液病患者,还要兼管内科住院患者,制剂自己配,血液病涉及的血液形态与凝血检查的化验都要自己做,甚至试管都要自己动手刷。
陆道培不仅对血液病从临床到实验、从中医治疗到西医治疗都有了系统的认识,而且对各项检测方法作了重要的改进,特别对凝血酶原与抗凝血酶Ⅲ的计算方法作了创新性的改动。
1958年,罗马尼亚血液免疫专家Noemi Pascal来到医院内科工作,陆道培又主动申请到急诊科轮转。晚上在急诊值夜班,白天跟随专家出门诊、做实验、查阅书籍文献。Pascal医生同时在中苏友谊医院任职,陆道培经常乘公交车往返于友谊医院和人民医院,从未中断学习。
在对血液系统疾病的了解愈发加深之后,年轻的陆道培暗下决心:“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攻克血液病!”
他使用中药、抗菌素配合去氢皮质素合并丙酸睾丸素及大剂量维生素B12治疗,疗效明显,不少重症再生障碍性贫血被成功治愈。人民医院内科血液组名声大震,很多再生障碍性贫血患者慕名而来。但仍然有一些重症的再生障碍性贫血,中西医结合内科治疗效果不好,那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
陆道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补充或者替代患者已经衰竭的骨髓继续工作,将体内异常改变的血细胞全面重建呢?陆道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词——骨髓造血干细胞!
丰富的临床经验和扎实的理论基础,让他从生物学现象逐步领悟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将健康的骨髓造血干细胞输注到患者体内,就像重新播撒了造血的种子,可以更换重建患者造血系统。
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还有很多技术细节无法实现。陆道培经常到协和医院图书馆查阅文献资料,当他看到美国华盛顿大学多纳尔·托玛斯将正常人的骨髓移植到病人体内治疗造血功能障碍时,兴奋不已。
为了攻克血液病,陆道培做了大胆而谨慎的实践探索。当时的医院设备简陋、经费少、人力紧,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没有资料就自己钻研!
他腾出自己的办公室改建为移植病房,自己则在楼道上办公;他和团队从取骨髓针头的设计、如何采集骨髓、骨髓用量、骨髓颗粒的打碎以防止在肺循环中的堵塞等每一步、每一个环节都进行了细致的研究与测算,并改良了抽取骨髓方法、骨髓悬浮溶液,发明通过不同型号的三个针头依次过滤,避免脂肪或骨髓颗粒入血导致肺栓塞。
就这样人民医院血液组开始了骨髓移植的探索。每治疗一个病例,陆道培和团队都进行思考总结、摸索规律。
1961年,陆道培总结了同种骨髓移植治疗再生障碍性贫血临床经验,发表在《中华内科杂志》上。不仅分析了异种、同质、同种和自身四类骨髓移植的利弊与应用,同时也客观指出由于受体对异体骨髓会产生免疫反应,所移植的骨髓不能成活,只有大剂量放射治疗移植免疫反应,移植的骨髓才能成活,为日后骨髓移植的开展奠定了良好的实践探索与经验积累。
心怀攻克血液系统疾病这一初心,陆道培一直勤勉努力、孜孜以求、不断探索: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同卵双胞胎之间进行骨髓移植,不会出现排斥反应呢?治疗效果又会如何呢?
陆道培在不停查找文献研究的同时,也留意临床观察总结。正在此时,患有重症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张秋兰找到陆道培。
“成功不是靠大胆,而是靠长期准备和严谨的科学”
陆道培将张秋兰收住院。这样重的再生障碍性贫血,普通内科药物治疗效果肯定不好,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在人民医院骨髓移植已经开展了多次,虽然效果不能完全肯定,包括免疫排斥等问题尚不能解决,但这是目前唯一有可能产生疗效的办法了,只能就此一搏。
当得知张秋兰有一个双胞胎妹妹时,陆道培眼前一亮,真的有一种“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兴奋感。同卵双胞胎之间开展同质骨髓移植,不存在免疫性的排异,移植效果一定会很好!
但是张秋兰的孪生妹妹是个已有3月身孕的孕妇。要从身上抽骨髓,万一妹妹和肚子里的宝宝无法承受怎么办?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如果不做骨髓移植,姐姐的病就没有转机只有死路一条。
基于之前多例骨髓移植积累的临床经验,陆道培始终觉得这次同卵双胞胎的骨髓移植是可行的,但从孕妇身上抽取骨髓会不会对孕妇和胎儿产生影响?抽取多少骨髓量既能在患者体内发挥作用又不会影响供者健康?生命攸关,陆道培需要确凿的证据,一定要万无一失才行。
他回到办公室立刻翻起来书籍,又去图书馆查阅文献,以论证孕妇抽取骨髓可行性安全性。
在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之后,1964年1月17日,张秋兰和其双胞胎妹妹被推进了“手术间”。由于前期多例骨髓抽取输注的操作实践,技术已经非常娴熟,手术非常顺利。术后,秋兰的妹妹没有出现不舒服,腹中的宝宝也健康成长;而张秋兰的全血指标长势喜人,妹妹的骨髓移植到姐姐的体内,不仅适应良好,更是开始全面发挥了作用。
张秋兰与陆道培
出院时,秋兰一家千恩万谢,激动不已,陆道培淡淡微笑着,目送这幸运的一家人。他心中也很满足而喜悦。
此次成功的移植,不仅印证了陆道培对于同卵双胞胎之间开展同质骨髓移植可以获得成功的推论,更是觉得自己成功治疗一例重症再障,挽救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距离自己的初心更进一步了。
“成功不是靠大胆,而是靠长期准备和严谨的科学。"数十年后,当陆道培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认真地说道。
“这个病例的成功,早于日本以及很多先进国家”
张秋兰病例的成功,让陆道培倍受鼓舞。他敏锐地预见到血液病学正面临着一个飞跃的前景。
当时已开展组织及器官移植学、血细胞免疫学的研究,对肿瘤学、遗传病学、免疫治疗学的发展都正发挥着积极的推动作用。这看似神秘且被人们认为无法治愈的恶性血液病,有望攻克——
他总结张秋兰病例,论证同质骨髓移植的可行,甚至在临床尝试着开展自体骨髓抑制……然而所有的研究因为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而中断。
陆道培被当作只知道埋头钻研业务不重视政治学习的“白专”典型受到了批判,被迫离开实验室,擦地板、搞卫生,还被下放到农村劳动。陆道培却依然保持冷静思考,坚持读书学习,英文文献书籍看不到,就把箱子里的有关白血病、遗传学、免疫学和实验血液学的书籍和教材熟读若干遍。
在农村劳动期间偶得一本《本草纲目》,他欣喜若狂的藏好,每天偷偷阅读。这段时期的积累,为他日后在国内首先用硫化砷治疗白血病、首先用紫草及紫草提取液治疗静脉炎及血管性紫瘫、首先发现大蒜提取物和大蒜新素抗巨细胞病毒等研究中药解决临床难题,拓宽了新的思路。
时间指针拨到1972年,医院工作秩序开始逐渐恢复。陆道培带领血液组设计联合化疗方案使急性白血病完全缓解率逐渐上升到75%-80%;研究的紫草及紫草提取液治疗静脉炎及血管性紫瘫于1978年国家科技大会上获得表彰。
陆道培及全国的医学科技工作者都感到:春天到了!破茧而出羽化成蝶的期待,让每个人心中充满希望与动力。
1980年,经国家卫生部考试和推荐以及世界卫生组织奖学金的资助,陆道培来到了英国进修。他得知骨髓移植已经成为治疗白血病、再生障碍性贫血的有效手段,在移植过程中人类白细胞抗原(HLA)的发现,成为决定移植排斥反应高低的重要因素。同卵双胞胎之间的移植属于人类白细胞抗原全相合,所以张秋兰病例的成功不是偶然!
“这个病例成功的时间是1964年,早于日本以及很多先进国家!”这一发现让陆道培兴奋不已。
1981年《国际血液学会会刊》(美国)刊登了陆道培的论文《同基因骨髓移植治疗再生障碍性贫血》,轰动国际血液界——早在17年前,一位年轻的中国医生就已经成功完成了亚洲第一例、世界第四例异体同基因骨髓移植!
1992年,张秋兰与美国另一位同类患者被收入世界《临床移植年鉴》,列为经移植无病存活时间最长的记录。
这部绿皮精装的年鉴上,用英文记录着陆道培在这次移植中创造的“最少有核细胞移植数(0.35x108/kg)”及“安全以孕妇做骨髓供者”的世界记录,而且保持至今。
“中国也一定要搞异基因骨髓移植”
进入80年代,国外的骨髓移植技术已有很大发展,欧美等国家相继出现了一百多个异基因骨髓移植医疗病例,积累了不少经验。
在英国医学研究会白血病学部所在地的伦敦皇家医师进修学院 Hammersmith 医院进修半年的经历,让陆道培开阔了眼界。离开英国后,他又自费到法国圣路易士医院以及瑞士、德国几个著名的骨髓移植和白血病诊治中心访问学习。
回国时他的两个大皮箱不仅装满了学习笔记和有关资料,更是装满了陆道培对于攻克血液病的信心与决心。他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中国也一定要搞异基因骨髓移植。”
回到空间局促的医院,重新开始中断了十多年的骨髓移植工作时,医疗组的全班人马不过六、七个人,连一间正规的超净室也没有。他们利用一间办公室自行设计改装成超净室,用一张双人床架在塑料薄膜内作超净床,并采取吹风过滤等措施,达到了无菌标准(经测试检验符合美国宇航局一百级洁净度)。
尽管当时国外已有大量异基因骨髓移植文献资料,但他们并没有照搬照抄。比如,整个疗程中的一个很重要的步骤是对患者进行大剂量的放射治疗,目的是使患者的免疫系统充分抑制以保证骨髓植存活。西方国家的放射量为800到1200拉德,而陆道培同放射科的大夫一起反复试验、研究,确定了更适合国人的600到770拉德的放射剂量。
环胞菌素是国外骨髓移植中一种比较重要的药物。1980年陆道培到生产该药的瑞士药厂参观时,商议购买此药。厂方对中国人能否做这种复杂手术表示怀疑,委婉地谢绝了。陆道培并没有因此而停步不前。凭着扎实的基础医学知识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他想到胎盘可以阻碍母体对胎儿的排斥,起到免疫上的屏障作用。
于是成功利用含抗体的胎盘球蛋白,起到抗病毒细菌感染,调控身体免疫的作用。这些恰好是全世界在骨髓移植中所面临的难题。经过临床应用,证明胎盘球蛋白还可以使手术后的“移植物扰素主病”晚出现或不出现。这一研究引起了国际学术界的广泛关注。
通过持续努力,陆道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1981年陆道培完成亚洲第一例异基因骨髓移植
1981年9月30日,陆道培和他的同事们成功地为一位患急性白血病的韩姓女大学生进行了骨髓移植,这也是我国第一例异基因骨髓移植。
提供骨髓的是患者哥哥。同胞兄妹的基因并不完全相同,移植后可能会出现排斥反应,还可能会有移植物抗宿主病以及感染等情况的发生。陆道培事先制定出了周密的应对方案:从术前预处理起,以半小时为单元,逐一部署。使患者顺利地闯过了免疫细胞0期、排斥反应等难关,使被移植的骨髓顺利嵌合新生在患者体内。
他白天查看病人,下班作实验,晚上回家还得翻阅专业书和文献资料,带领团队开展业务学习。每天的日程表总是排得满满的,几乎没有星期天。即使在家,陆道培也放心不下,经常深更半夜,步行一站多地的路程,去附近小饭馆、招待所或部队医院的借打电话,了解患者病情变化。
经过团队50多个日日夜夜的奋战,手术后的小韩痊愈了。数十年过去,哥哥的骨髓依然在妹妹的体内造血。
这项成功的骨髓移植就像一颗启明星,预示了中国造血干细胞移植事业的兴起与蓬勃,照亮了陆道培肩负使命追寻初心的前进之路。
1985年陆道培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陆道培开创了中国的造血干细胞移植事业,在此后的几十年时间里不断推动其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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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在亚洲成功开展同基因骨髓移植
首先在国内成功植活异基因骨髓
首先在国内成功完成ABO主要血型不相合的骨髓移植
首先证明硫化砷对某些白血病疗效卓著
首先在国内指导建立脐带血造血干细胞库
首先应用某些新的免疫治疗方法治疗急性白血病,并取得显著疗效
首先在国内发现三种遗传性血液疾患
首先报告紫草及提取物对血管性紫癫与静脉炎有显著疗效
北京大学血液病研究所所长黄晓军谈到老师,动情地说:“在他身上,我们做学生的常常能感受到他无比强大能动力可以创造一切,而这个能动力的来源仅仅是因为——他攻克血液系统疾病的初心和对这份事业深沉的爱!”
(来源/北医报第859期 供稿/北大人民医院 参考《薪火百年踏歌行》等文献 文字/汪铁铮邵晓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