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珠:我的医教人生
(1937年中学毕业)
1937年,我中学毕业,当时的志愿是学航空,响应“航空救国”的号召,要制造飞机,还要开飞机。当我高兴地考入当年唯一有航空工程学系的中央大学时,中央大学却从南京迁到了内地。在那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家里不允许我走那条艰难而前途未卜的道路。我只好留在上海暨南大学借读,学习物理,半年后,进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St.John's University Medical School)学医。医学原来并非我的志愿,但父亲突然在1938年因病去世,纪念他的文中写有“良医良相尽,此事最堪哀”。这使我感到医生的重要,我要做一名好医生,治病救人。 学医并不容易,但我7年的学医过程很平稳,我专心一志,毫不费力。虽然从来未开过夜车,每天按时睡觉,但在发回的考卷上,却总能看到“Excellent”的评语。也因为回答很到位,字迹清楚,发考卷的时候,老师经常会以惊喜的眼光注视着我。1944年夏,我参加圣约翰大学毕业典礼。主席台上有颜惠庆和其他一些老师。我坐在台下毕业生的位子上,忽然听到叫我的名字,原来是要我上台领取最优秀毕业生奖( The Best Graduate of 1944)。典礼完毕,我的母亲和三姑,还有中学江校长都跑来向我祝贺。唉!我有什么可以报答他们的呢?
值得回忆的是,我在华山医院(红十字会医院)做实习大夫时,陆院长兼内科主任每周一次进行查房。我站在病人的床边,报告病历、诊断及治疗过程,并就提出的问题进行回答。手里拿着病历,但我从不翻阅。因为查房前我已做了准备,查房时就可以针对具体病情进行分析了。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学习方法,是临床教学中是不可缺少的部分。我成为妇产科主任后,也同样注重以这样的方式带动我的下级和学生。后来他们告诉我,我查房时很严肃,从无笑容,讨论问题也很严格,有时“甚至让人受不了”。但是,正是这样的查房,使他们受益匪浅。
在我刚做实习大夫的时候,一天晚上,我被从睡梦中叫醒,在黑暗中从宿舍出来,走过几个庭院,到达急诊室,振作精神,抢救患者。我初步认识到一个医生的一生,没有一时一刻能够脱离自己的医疗工作,不论日夜,应该随叫随到,不能有半点疏忽。 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而医生手中把握着人的健康和生命。
1946年到1951年,我在美国和英国留学,完成了大量结合教学的临床医疗工作,收获很大。已具备高级医学教师的资格。
(1947年在美国的医院里)
回国后,1952年,卫生部把我分配到北大医院妇产科,我开始给55届的学生在大教室上大课。 不论我过去在大学的时候,还是后来跟王逸慧老师做住院医师,都是以英语教学为主,但我在讲大课的时候,却一个英文词不露。讲课的效果不错,条理清楚,学生很有兴趣,受到启发,当堂听懂了内容,还记得住。我还制作了很多新挂图,很结实,能用很多年。下课后我还会和同学们沟通,会和他们在楼下的草地上一起打排球。我中学时代还是全国女排冠军上海队中的重要角色呢!媒体称我为“代表队的灵魂”。全运会时,我坐在汽车里还有人拿望远镜看我。我原来计划参加远东运动会,但抗日战争开始,计划取消。我闷在上海学医,没有参加排球比赛的可能了。1952年国庆节,我第一次在天安门城楼下游行,路上看见了原来的排球教练。后来,他还打电话问我是否还能参加排球比赛。
(1951年从英国回国后)
我于1955年在北医附属医院系统开始培养第一批研究生。第一个研究课题实际就是我在英国研究的继续——“硫酸镁对子宫收缩的影响”。我用从英国带回来测量宫缩的仪器,记录宫缩的强弱。后来一个时期,进行子宫颈癌的研究,观察子宫颈癌前后变化。我从英国带回来了阴道镜。这些仪器都未能够充分发挥作用,文革中的大字报对我进行批判的同时还批判了这些仪器。
(早期妇产科部分医务人员合影)
1958年至1960年期间,三院刚创建,八大学院大批女学生闭经事件引起我的注意。 我们对其原因进行调查,后集中到生殖内分泌方向进行研究。我们发现问题并不是原发于卵巢,而是下丘脑-垂体-卵巢轴。下丘脑和环境有关,当时女学生们参加重体力劳动,营养不足,这些首先会影响到她们的下丘脑。由此,我们优先建立了生殖内分泌测定的实验室,开始学习一些新的实验方法,如放射免疫测定等。当时,还得到过动物所张致一先生的帮助和指导。我们的论文报告《输卵管结扎手术对卵巢功能的影响》,不仅有临床还有实验,理论结合实际,在1964年的医学报告会上得到好评。
(受世界卫生组织邀请,广播发言)
之后,在治疗月经不调的基础上,我们对不孕不育的原因进行了调查,并在一穷二白的条件下开展了体外受精-胚胎移植,即试管婴儿的辅助生殖技术研究。我们当时连人卵的形态都不认识,我们的骨干人员就抱着保温瓶,里面装着刚取出来的卵泡液试管,小跑步经过操场,去组织胚胎教研组请刘斌副教授找卵。
群众不懂什么是试管婴儿,误认为用了他人的精子。还有这样的说法:“我们国家人口这么多,还搞什么试管婴儿?”“和计划生育政策对着干!” “试管婴儿对我们国家有什么好处?”就是在这样的舆论压力下,1984年我们开始了试管婴儿科研工作。1986年争取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及国家“七五”重点科研项目“优生——早期胚胎的保护、保存和发育”,其成功的标志就是试管婴儿临床妊娠成功。协作组由三个单位组成:北医三院、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生殖和遗传研究中心(卢光琇),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何萃华)。各组独立研究,定期交流,互通有无,这又是一个学和教的好机会。
1988年3月10日我国大陆首例试管婴儿在北医三院诞生,取名郑萌珠。“萌”的意思是萌芽、开始,“珠”是感谢她的缔造者——张丽珠。郑萌珠的妈妈郑桂珍是甘肃省陇南礼县盐关镇民办小学的教师。郑萌珠的祖父是老中医,四代单传。郑萌珠来北京求医时已38岁,结婚20年,招赘农民女婿左长林。郑桂珍经检查明确为输卵管不通,即需进行体外受精-胚胎移植技术,妊娠成功。这是北医三院的第13例IVF-ET。在第一例试管婴儿10岁生日的庆祝会上,郑桂珍发言:“是试管婴儿技术给予了我做母亲的权利。” 我国大陆第二例试管婴儿又于1988年5月27日在北医三院诞生。第三例、第四例试管婴儿于6月份在湘雅医学院诞生,其中一例为赠送胚胎。
在初期,我们采取的策略是:开腹手术治疗盆腔疾病的同时取卵,这样,即使取不到卵,也能完成治疗。我们发现患者盆腔内充满粘连,卵巢表面根本暴露不了,必须用手摸到卵泡所在,才能抽吸卵泡液。我国北方的输卵管阻塞病症约1/3是结核病造成,如果我们按照国际当时常用的腹腔镜取卵法,将会遇到很大困难。之后,我们超越了腹腔镜,进行B超下阴道一根针取卵。这种方法创伤最小,到1989年成为常规方法。
我们的体外受精-胚胎移植例数逐年增加,从最初的每年32例增加到60多例,后超过100例,到如今的3800例(其中包括冻融胚胎移植)。临床妊娠成功率从最早期的6.2%提高到到近期的40%左右。过去从诊断,到用药促排卵,观察,取卵,直到移植后处理,全由一个人负责。现在,各项操作已有常规,生殖医学中心有多个专业人员,专项操作,每日流水作业。2002年我们从原来的两间小屋扩展到2500平方米的生殖医学中心。卵泡液从取卵室的窗口递给实验室人员,即可得知卵是否找到。仪器从外国进口,器皿一次使用,试剂配好备用。
(生殖医学中心部分医务人员合影)
1988年后,我们每一到两年就举办全国或国际生殖医学研讨班,传播推广试管婴儿技术。现在,此项目已在全国范围内开花结果,许多省、市、县都建立了生殖医学中心,约有200多个已通过卫生部检查。生殖医学已经成为三院及妇产科的重点学科。生殖医学一方面为了满足患者治疗的需要,另外,还提供了人类生殖模型,可深入了解从卵母细胞的发育到胚胎植入子宫内膜的人类生殖过程。生殖是人类生命过程的重要组成部分,为了人类的繁殖和进化,必须要有生殖医学。这其中有永远做不完的医、教、研工作。
(2011年获中华医学会生殖医学分会终生成就奖)
(北医三院)
编辑: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