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查房，小林大夫告诉我，12床君君（化名）要出院了。我的心忽地收紧了一下。推开病房的门，君君静静地躺在床上。消瘦苍白的脸上却一点没有往日的烦躁，倒是显得挺平静。我故意像平时查房对待每一个要出院的病人一样对她说：“君君要出院了？爸爸安排好车？”“嗯。”君君两眼紧盯着我，“再见，君君，路上小心。”说完，我带领学生们走出了这个病室。要是以往，我会握握即将出院病友的手，给他几句嘱咐的话，叮嘱他们按时复查，可今天，我是难说再见……

　　君君是个24岁的女孩。2年前，她大学毕业分配到了电视台做编辑。第一次见到她是她爸爸妈妈陪着看我门诊。

　　“李君君。”给我帮忙的小杜医生在楼道中叫道，“来了。”一个个子高挑，漂漂亮亮的女孩走进了我的诊室。

　　“病人来了吗？”我问道，因为按照我的经验，一般年轻人走进我诊室大多是为他们的亲属，或父母，或爷爷奶奶来咨询的。

　　“大夫，我就是病人。”君君说。

　　我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她也就是20岁上下，“跟叔叔说你的情况。”站在一旁的君君父亲提醒她说。

　　我仔细地阅读了她的病历，这是个直肠癌，位置非常低，按照我们的治疗策略应该接受术前的放射治疗。但是君君的父亲表示，她太年轻了，怕放疗影响卵巢的功能，影响今后的生育能力。我只好接受了她父亲的要求，准备为她实施手术。

　　2周后，我们为君君做了手术。由于肿瘤位置低，没有保留住她的肛门。不得不在君君的左下腹开个洞，君君将带着这个粪兜度过她的一生。但是君君是坚强的，我常常想，一个20多岁的孩子何以承受带着粪兜的生活？

　　当得知自己的肛门已经被切除之后，君君的情绪非常低落，原因是那个粪兜。那天，我和君君谈了很久，我仔细给她讲了“造口”（代粪兜）的作用，以及当前国际上对造口的认识，许多造口的病人联合起来成立了造口协会，他们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君君渐渐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当天下午，我正好在医院接待一个英国造口师代表团，团长把他们造口协会的吉祥物一只非常可爱的小棕熊送给了我。晚上查房时，我特意把那只小熊送给君君，君君高兴地把小熊放在胸前，那天她的样子就像一个刚刚走进学堂的小娃娃……

　　手术后，君君的病理情况不太乐观，我们为她进行了辅助化疗。为了怕影响孩子的生理功能，君君的父母不愿意接受辅助的治疗，在医生们的鼓励下，君君还是完成了她的后期治疗。君君是个开朗的女孩子，面对病魔，她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强和毅力。但是，由于肿瘤的性质恶劣，一年半以后，君君的病情出现恶劣变化，肿瘤复发了！

　　再次见到君君是二周前，她消瘦得厉害，面色苍白，肚子已经胀胀的。我知道，是肿瘤复发了，而且已经到了晚期。望着君君父母焦急的心情，我吩咐赶紧让君君住院吧。很快，君君病情的各种检查报告都出来了——直肠癌晚期卵巢转移，而且腹部多处转移，妇科马主任一起会诊后我们决定放弃手术，这意味着君君的生命进入倒计时！如何让一个24岁的孩子接受这个事实？这对我一个从医近三十年的医生来说还是头一次，我该怎么办？科里的主管医生小康说，“老师，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我决定先和她父母谈谈。

　　“我们经过讨论，全院多学科查房结果认为，君君的病情恶化，已经失去手术的机会，我们真的不能为她做什么了，我非常抱歉。”

　　君君的妈妈转过脸去，她的身体在颤抖，君君的爸爸眼圈红红的，两眼紧盯着我。

　　“带着君君回家吧！”我说出了一个医生最不愿意说出的话。

　　此刻，我突然想起昨天傍晚查房时君君痛苦的祈求：“叔叔，快点给我做手术吧，我太痛苦了！”那种眼神我永远忘不了！那是饱含着对生的渴望，分明在说，“叔叔，救救我吧，我才二十多岁，我不想……”

　　尽管我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尽管我们的科学如此发达，但是，我们的医学仍然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对于癌症，我们有许多的治疗方法，但是我们的治疗离根除癌症还有相当的距离。的确，我们治好了许多的病人，许多人已经回到了他们熟悉的工作和生活当中去，但是，我们在一些疾病面前仍然是无能为力。科学是有限度的，有些疾病人们的认识还很肤浅，君君的病情为什么会复发？为什么有的人会复发，有的人不会复发？这些都是科学上没有解决的问题。

　　接君君的车来了。君君在护士的陪同下，坐上轮椅，这时君君却显得非常平静。

　　她主动和小李医生握手，还问了一句：“这是最后的握手吗？”

　　“……”

　　君君还面带微笑。我赶紧离开，此刻我真的感觉到无法面对君君，或许此时君君真的释然了？我还能为你做什么？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君君的腋下还紧紧地抱住那只棕色的小熊，可能是用力过猛吧，小熊显得有些扭曲，脖子上的红丝带被揪得高高的……

　　此刻，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我暗暗地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面对君君说一句告别的话？其实，自从我送给君君那个小熊开始，君君就把我当成她的希望，她不再称呼我大夫，而是称我为“叔叔”。忽地，我想到一个学者讲过的一段话：人生就像一列运行的列车，我们大家自出生就来到了车上，此后，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最终，我们都要下车。我应该用这个比喻给君君宽心，但是我没有。

　　我真的想对君君说：君君，千万别责怪叔叔，不是叔叔不近人情，是叔叔不敢面对分别的那一刻。

　　二十多岁的君君你能理解一个医生的感受么？

　　下班了，华灯初上，街上还和以往一样车水马龙，我在想，君君，你还在车上吗？

(肿瘤医院 顾  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