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济生教授:求索者的奉献

韩济生教授:求索者的奉献

  早在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就磨锐砭石为针,开创了刺穴镇痛的医疗史。然而无数杏林先贤呕血终生也未能回答出针灸的原理。本世纪60年代初,周恩来总理在一次会见医务工作者时深有感触地鼓励大家:“中国人几千年前就能用针刺治病,将来一定能说出其中道理。”
 
——记著名神经科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医科大学教授韩济生
 
  1997年11月3日,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听证会在马里兰州伯塞达市召开。会议主题是对针灸技术进行评估,来自世界各地近千名医学精英参加了这次大会。
 
  刚刚在北京召开的国际针灸联合会成立十周年大会上作过报告的韩济生教授匆匆赶去,在大会上作第一个学术报告。
 
  在题为《针刺激活内源性镇痛系统》的报告中,韩济生集30多年研究精华,科学地指出,针刺人体穴位可以促进体内系统分泌出神经化学物质,发挥镇痛作用。进而他就人体穴位针刺镇痛的时间、空间分布规律;不同频率的电针刺激分泌不同种类的阿片肤,以及电针镇痛与电针戒毒的共同机理做了系统报告。报告博得了雷鸣般的掌声。11月5日,NIH听证会正式声明:关于针灸疗法可以明确的是能促进中枢阿片肽的释放,针刺产生镇痛作用肯定有效,并有广泛的推广应用价值和巨大的研究开发前景。
 
  抛开高深的医学术语,我们可以告诉大家:这篇报告已将中华数千年针灸疗法的基本原理加以科学剖析,针灸原理的物质大门已经打开。韩济生,您无愧于周总理的嘱托!
 
  公元六世纪,小小的银针就已传到异国他乡,至今绵延千年而不绝。进人科技迅猛发展的20世纪90年代,针灸疗法不仅以其防病治病的显著疗效赢得了世界很多国家和民族的赞誉,随着其科学价值和丰富的内涵不断地被人们认识和揭示,作为中国民族文化重要部分的针灸学正在走向世界。但对国际科学界来说,只是在30多年前,当我国开始把针刺麻醉应用于外科手术时,才引起国外许多医务工作者和学者的普遍关注。由于当时还说不出针灸的科学原理和它止痛、治病的物质基础,即使在本世纪70年代初曾掀起“针灸热”的美国,还是把针刺疗法看作是一种“东方巫术”。周恩来总理对此非常重视,指示卫生部,中国人能用刺针麻醉做手术,就一定能说出它的科学道理来。
 
  1965年,已过而立之年的韩济生,对针灸还很陌生。当时,他在王志钧教授领导的研究室进行消化生理研究,干得得心应手。当北医大领导问他是否愿意从事针刺麻醉原理研究时,他曾犹豫过。然而,一个更坚决的声音,在他内心深处升腾:中华民族应该为世界人类文化宝库,增添中国人的风采。中国发明的针灸疗法,炎黄子孙不去研究,又交给谁去研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强烈的民族和历史责任感以及高度的献身精神,使他义无反顾地决定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针灸原理的研究。
 
  从此,韩济生开始了他科学研究生涯中漫长而艰苦的求索。为了把时间更多地奉献给这一事业,他20余年一直住在北医集体宿舍,每周只回家一两次,每日清晨4时即起,一直工作到夜深人静,牺牲了多少与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放弃了多少个轻松休闲的节假日,他把全部精力都投人到针刺镇痛科学原理的研究之中。
 
  韩济生认为,要研究针刺镇痛的原理,必须从明确现象人手。他和他的同事们先后在194名正常人和病人身上详细观察记录针刺止痛的时空规律。发现在人体一个穴位上连续针刺30分钟,不仅在穴位附近产生镇痛作用,而且在全身都有明显的镇痛效果。从镇痛的过程来说,具有缓起缓降的特点,即在一个穴位上要连续针刺(提、插、捻、转)20分钟以上才能充分发挥止痛效果。这在临床上称为“诱导期”。待到镇痛作用充分发挥后把针拔出,镇痛作用并非立即消失,而是按照每16分钟下降一半(半衰期为16分钟)的速度逐渐递减,约1小时后逐渐恢复到初始水平。这是首次在正常人身上系统观察针刺一个穴位产生镇痛作用的时间、空间规律。该实验已被国内外许多学者所证实。韩济生从这一现象推论:(1)针刺时体内可能产生出一些具有镇痛作用的化学物质发挥镇痛作用;(2)由于痛觉是由中枢神经系统(脑和脊翻)控制的,这些物质可能主要是在中枢神经系统中发挥作用。为验证这些设想,韩济生和他的同事设计了一项动物实验:给家兔相当于人的足三里(膝盖外下方)和昆仑(足后跟)部位用手指施加压力,或在该部位针刺并通以每秒2次至15次的脉冲电流,都能产生镇痛效果。待到镇痛效果充分发挥时,取出该兔(甲兔)脑中的脑脊液,将其注入另一正常兔(乙兔)的脑中,发现乙兔虽未接受针刺,但也出现了明显的镇痛作用。这就证明,给兔针刺的过程中,其脑内确实产生了镇痛物质,后者可被转移至乙兔的脑中发挥作用。该实验完成于1972年,发表于1974年,从而开创了从神经化学角度研究针刺镇痛原理的新方向。
 
  中医针灸疗法中有一条重要的经验:在同一穴位上针刺,运用不同的手法来捻针可以产生不同的甚至相反的效果。其原理不明。韩济生等在同一穴位进针,应用不同频率的电脉冲刺激,发现随着频率不同,脑内释放出的阿片肽的种类也不同。每秒2次的低频刺激引起内啡肽和脑啡生成增加、释放加速。每秒100次的高频刺激引起强肽的生成和释放增多。这一结论是从大量动物实验中总结而得的,最后在人体上得到验证。从而为中医针灸疗法的古老经验提供了科学的理论基础。
 
  针刺治疗时间通常不多于30分钟,而其产生的疗效可维持很长时间,其原因可以是多方面的。韩济生及其学生发现,针刺的信息到达中枢后,并不是象闪电一样一霎即逝,而是象山谷回声一样回荡不绝。他们在脑内找到几个与镇痛有关的重要核团(中脑导水管周围灰质,伏核,杏仁核,弓状核),在上述任一核团注人微量阿片肽,就能在另一些核团引起脑啡肽或内啡肽的释放;而在任一核团注人微量阿片受体拮抗剂纳络酮,即可将整个反应扑灭。说明从中脑到边缘系统之间存在着一个与镇痛有关的回路,回路的各驿站之间存在正反馈联系,其中任何一点受到适宜的刺激都激活整个抗痛系统,而任一点传导受阻都能使整个系统的活动受挫。该工作在痛觉生理中提出了一个“中脑一边缘镇痛系统回路”的新命题。
 
  在祖国医学的整个理论体系中贯穿着一个思想,即体内有许许多多的因素(阴和阳)保持着相对的平衡。韩济生和他的学生们用现代的科学方法对此进行了具体研究,他们发现电针半小时可以引起明显的镇痛效果,但若持续刺激3-4小时以上,则针效反而下降,这时身体对电针刺激产生了“耐受”。进一步研究发现电针耐受的原因之一是由于长时间电针使脑内生成大量阿片肽,后者又刺激中枢产生出大量抗阿片物质,对抗了阿片肽的镇痛作用,因此属于一种负反馈机制。在多种抗阿片物质中,又以胆囊收缩素(CCK)作用最强。
 
  以上整个工作初步阐明了针刺通过什么神经通路,释放哪些物质,最终产生镇痛作用,获1987年国家自然科学奖。根据这一原理,和20余年来积累的动物实验和人体观察的数据,韩济生设计制造了一种多用途的电刺激仪——“韩氏穴位神经刺激仪”(Han’s Acupint Nerve Stimulator,HANS)。只要把电极放在穴位表面的皮肤上进行电刺激,不必扎针即可达到与针刺相同甚至更强的镇痛效果,甚至可以使电刺激在不同的频率之间,如2Hz与100Hz之间(疏密波)交替进行,使多种化学物质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发挥最大效用,又不易产生耐受。1990年以来韩济生设计的韩氏治疗仪在国内外许多医疗单位应用,获得良好效果。在北京天坛医院用于开颅手术,可使吸人麻醉药的用量减少45%,且在手术期间各项生理指标趋于稳定,术后恢复明显加快。在北大医院北京康复中心用于因脊髓损伤和各种脊髓病变引起的下肢痉挛,使患者持续数十年或十余年的肌痉挛得以缓解,为患者及其家属带来了幸福。针刺镇痛这项从临床开始的课题,经廿余年的实验研究,所得的成果又重新回到了临床,收到了明显的社会效益。
 
  30多年来,韩济生教授率100多位同事、学生不懈努力,致力于针刺镇痛原理研究,以此推动中国疼痛医学和神经科学的发展。1989年创建了国际疼痛学会中国分会(中华医学疼痛学会),1995年与几位学者一起创建了中国神经科学学会并创刊了《中国疼痛医学杂志》。同年经国家卫生部的推荐,由法国UPSA疼痛研究所资助,创建了中法疼痛治疗中心。该中心将韩济生的基础研究成果与国际上最先进的科研成果和医疗手段相结合,同时邀请全国各地学有专长的疼痛治疗专家到中心从事医疗、科研活动,采用多学科协作方式治疗疼痛,取得了满意的效果。韩济生的愿望是,要把中心建成集医、教、研于一体,与国际接轨的高水平的疼痛治疗中心,使其成为我国疼痛医学对外交流的窗口。
 
  为了加速提高我国疼痛医学的基础和临床研究水平,加强与国际间的学术交流,使我国本领域的工作者不出国门使可以得到面对面的交流和咨询机会,推动我国疼痛医学之发展,为世界疼痛医学做贡献,自1989年起,韩济生已亲自筹备、主持在华召开了三次国际疼痛会议 — “东西方疼痛会议”。韩济生及其领导的集体不断发展壮大,从北医大针麻研究组— 北医大神经化学研究室 — 北医大神经科学研究中心 — 北医大神经科学研究所(现为国家神经科学重点实验室),并在疼痛医学方面不断做出杰出工作,韩济生在国际神科学界享有相当的知名度,多次被邀请参加国际会议并做报告,使我国的传统医学的瑰宝之一 — 针灸真正登上了世界科学的殿堂,为祖国获得了殊荣。韩济生因此被世界卫生组织(WTO)聘为科学顾问,被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聘为科学评审委员会顾问,被瑞典隆德皇家科学院聘为国际院士。他还担任国际疼痛学会中国分会主席,国际麻醉性药物研究学会执委会委员,曾获国际脑研究组织(IBRO)和美国神经科学基金会联合颁发的“杰出神经科学工作者”奖学金,作为中国大陆唯一的一位科学家,连续12年获得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提供的科研基金资助。他先后主编《中枢神经介质概论》、《针刺镇痛的神经化学医理》、《神经科学纲要》等专著,获国家教委科技图书特等奖,在国内外重要杂志上发表研究论文300余篇,获国家自然科学二、三等奖各一次,部级科技进步奖6次,何梁、何利科技进步奖一次,作为博士生导师已培养博士生40余名,博士后15名,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待遇。1979年他被直接晋升为教授,1993年入选中国科学院院士。
 
  30多年后的今天,在基本完成了阐明针灸镇痛原理的任务,又将成果返回临床进行检验时,韩济生又想着更深远的目标:针灸能动员体内的阿片样物质来镇痛,能否用它来为海洛因成瘾的患者戒毒脱痛?
 
  每年国际毒品交易的数额达4000亿至7000亿美元,仅次于军火交易。毒品的种类很多,亚洲以海洛因为主,西方国家可卡因吸食者已超过海洛因,但多种毒品混合吸毒已成为新的流行趋势。近年来,精神兴奋剂安非它明及其衍生物“**”,“摇头丸”等也有后来居上之势。
吸食人数最多、危害最甚者仍以海洛因居首位。据我国公安系统1998年公布数字,登记在册的海洛因吸毒者为59.6万,如加上未登记的隐性吸毒者,实际人数可能为上述数字的数倍。据统计,年消耗毒资达2000亿人民币,约与去年中国百年难遇洪水损失的金额相当,何况此数每年仍有增无减!除直接的毒资消耗外,由于吸毒而引起的家庭破裂、社会治安恶化、艾滋病蔓延等等危害,更难用金钱计算。
 
  近年来,针灸疗法用于戒毒已受到学术界注意,其原理是脑本身可以产生出类似阿片的物质,称为内啡肽(身体内部自行生成的,其生理作用类似吗啡,而化学结构上属于肽类的物质)。在外来阿片物质海洛因的冲击下,内啡肽的生成受到抑制,因此一旦停药,体内尚存的微量的内啡肽肯定难以应付身体的需要。用针灸或类似的方法(特定参数的电刺激)可以加速内啡肽的生成和释放,从而使戒毒症状得到缓解。并随着内啡肽功能充分恢复而达到戒毒的目的。1992年以来,韩济生指导博士后,带着“韩氏穴位神经刺激仪”(韩氏仪),到海洛因吸毒高发区去治疗吸毒病人,在500余例的实践中,得到超出预想的治疗效果,从而开辟了一个针灸戒毒的新领域。目前这个如同随身听walkman大小的神奇盒子,震动了医学界。卫生部部长陈敏章对“韩氏仪”的评价是:“必须尽快列入‘十年百项’计划,不是普通的一项,是重大的一项!”公安部决定将“韩氏仪”作为我国各强制戒毒所的标准装备,推广使用,预期将产生巨大的社会效益。录像带上记录的把吸毒者从家破人亡的边缘抢救回来的每一个实例,都是对韩济生研究室30年求索的极大鼓舞!
 
  1999年7月,以色列耶路撤冷召开了第五届国际脑研究大会,韩济生院士担任主席组织了针灸专题报告会,这充分证明我国的针灸及针灸原理的研究已经走向世界,并占据世界领先地位。
 
  30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韩济生时刻铭记周总理的嘱托,无怨无悔地把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奉献给了揭示针灸奥秘、弘扬民族文化的事业,终于让这株华夏“古树”,绽出了新葩。
 
  目前,已70高龄的韩济生教授仍担任北京大学医学部神经科学研究所所长职务,继续带领着年轻人高速向前,以实现他的座右铭:中华儿女有责任在祖国医学与现代科技之间架起双向交流的桥梁,为世界医学的进步作出更大贡献。
 
《科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