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锐:难忘的知青岁月

杨锐:难忘的知青岁月

 

  都说人老了就会不由自主的怀旧。回头细数一下52载岁月留下的脚印,无论国内国外,南风北雪;亦无论清贫富足,荣辱得失,都如过眼云烟!唯有迈入社会最初的一步——知青岁月,竟然那么鲜活的跃然脑海!33年过去,那里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依然那么的清晰,令人感慨不已。农村——或是广袤大地,或是沧海桑田,或是崇山峻岭,或是莽莽草原,那里曾留下了当年多少知识青年的足迹,演绎了多少悲情与喜剧!是非功过谁予评说?但那段历史无法抹杀,为后世留存,永载史册。或绝望,或忧伤,或纠结,或感怀……那毕竟曾是当年多少年轻人人生梦想和希冀升起的地方……。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共和国还处在文革后期。那是东北高山区一个偏僻的村落,三面环山,有限的土地上种植着玉米、大豆和高粱,一条土路将村落分成两旁,大多数房屋都是泥抹草苫的土坯房,全村最好的建筑是学校——两排砖瓦房,这大概是当时的农民能够对教育表达尊重的唯一办法了。但其内部设施简陋,师资力量匮乏,近十名教师负责一至七年级的全部教学任务。我被从知识青年农场选拔出来,成为那里一名知识青年民办教师,一个18岁的黄毛丫头竟然站在了一至七年级的讲台上!回想起来,当年的共和国对教育的无视已经是空前绝后了。在那个极其简陋的学校里我开始了有生以来第一份正宗却神圣的职业。“逝者如斯夫”,30多年后的今天,每当回忆起那所有的日子,心中都充满了感慨、感激甚至欣幸。

  我深深的怀念那里的孩子们。那是一群稚嫩朴实干净纯粹的生灵!许多孩子还没能走出这些大山,没有见识过山外的世界,他们的内心世界就如同他们呼吸的没有污染的空气,简单而清新。这些孩子与城里孩子最大的不同,就是单纯得让人爱怜,朴实得让人感动。历年经久,与他们在一起的一些小片段还会时时的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孩子们无需像城里孩子那样编排值日,总会有人抢着扫地,擦黑板;冬天的时候教室中间生着一个大火炉,添柴生火的事我从未过问,火炉永远炉火熊熊;农忙时,我曾带着孩子们去地里收割,农民的后代没有城里孩子的娇惯,如同他们的父辈,无一惜力,挥汗如雨;最值得怀念的一件事是组织孩子们排练节目,参加公社的文艺汇演,这对于当年精神生活比城里人更贫乏的村里孩子来说,不啻是盛大的节日,每张画着彩妆的笑脸都带着喜庆和兴奋,透着掩饰不住的自豪和欣喜!演出完毕在公社那间简陋的照相馆里,孩子们的笑脸被定格在成为永久纪念的一张黑白照片上,我珍藏至今……。在这些纯净如水、天真无邪的目光注视下,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老师,初次有了成人的感觉,油然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使命感,努力地尽着自己的所能,我教给他们知识和做人,他们也在鞭策着我的工作,净化着我的灵魂——在这里我们共同成长着。那时,对我来说,这个村子里最动听的“音乐”就是上下课的铃声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用当代人的话说,这里绝对是村里一道最美丽的风景!

  我深深的怀念那里的老师们。这是一群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文化人,他们和这片土地有着割舍不断的亲情,孩子们中有他们的乡里,有他们的亲人,甚至有他们的儿女,这更加重了他们教书育人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几乎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努力和敬业。有两位老师住在离学校十几公里的山里,十几公里山路本来就不近,一些路段又只能推着自行车行走,但他们风雨无阻,哪怕生病也坚持给孩子们上课。乡村教师大都亦公亦农,课余时间还要侍田弄地,背负着沉重的家庭责任,而且在当时的年代,文化人有别于农民的精神需求同样无从获得,难能可贵的是他们永远穿戴整洁的出现在学校,脸上永远平和或挂着微笑。最让我感到舒心惬意的是,这里没有高低尊卑,更没有尔虞我诈,大家可以互相帮忙,也可以开让我脸红耳热的玩笑。令我十分幸运的是,在这样一个偏僻村落的学校里,竟然藏龙卧虎,有一位令我十分崇拜的老师,他不但文理兼修,多才多艺,且口才极佳,每每谈古论今,多语不惊人死不休!更令我肃然起敬的是他在逆境中的风骨犹存,在当时的年代,他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一直被埋没在这个山沟里,上有老母,下有三个儿女,生活拮据,但他从不趋炎附势,亦不抱怨命运,办公室里会时不时的响起他拉出的悠扬的二胡声,那《二泉映月》的曲子,似隐约流露出他内心的情感……。这在我在城里见过的才情与人品集于一身的老师中也不多见,因此他成了我的老师,曾给予我很多的帮助和教诲。……这所学校给了我太多的东西!因了这里集中了全村的文化人,这里也是令全村人肃然起敬的地方,因此这里不但是我最初感受到“工作着是美丽的”地方,也是我初尝职业尊严的地方,更是七七年恢复高考,给予我信心助我梦想放飞的地方。

  我深深的怀念那里的房东们。因为青年农场再也容纳不下150多个知青,新来的知青便被分配在当地的农民家居住。我的第一家房东是一户土生土长的农民,一对夫妇和三个上学的孩子。我们三个女知青和他们全家分睡在一个房间的两舖火炕上,使他们原本贫困劳苦的生活又平添烦乱!可在他们淳朴的脸上怎么也找不到愁苦厌烦的影子,那么平静开心的过着一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我甚至无意中窥视到女主人向自己的男人撒娇的娇羞……。开始,这让我们这些城里人无论如何难以理解:人活着是因为有目标有希望,抑或地里的收成和孩子们的长大就是他们的希冀?!……在有了一定的阅历之后我似乎懂得了: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更善良,更本真,更安贫乐道,息讼少争,他们更懂得每一个平淡的“今天”都是一种幸福。亦或许这也可称其为一种“超然”,它不仅仅是学富五车或阅尽人生的人们的专利,生于自然,心更坦然!

  我的第二家房东是一户从大城市下放到农村的一对养育了10个儿女的老夫妇和他们最小的上高中的女儿。如果说第一家房东让我懂得了什么叫“淳朴”、“乐天”,这对老夫妇则让我懂得了什么叫“豁达”、“坚毅”。过来人都知道,“下放”二字不仅意味着生活的落魄与艰辛,更是政治上的歧视与边缘化。因了在艰难困苦中养育过10个儿女,这个世界也就没有什么不能抗过!他们往那里一站,就好似两本丰厚的生活大典,有着翻阅不完的生活阅历和取之不尽的生活经验,两位老人常常会给我以帮助或忠告,是曾给予我青春养分的人。也以至他们漂亮的小女儿有着村里女孩少有的特质和男孩子般坚毅的性格,一边做着沉重的农活,一边刻苦地学习着。当年我们曾情同姐妹,一起在小炕桌上看书,一起去公社所在地逛街,一起去小河里洗澡……,她曾笑对我说:“如果你是个男孩子,我一定嫁给你”!这个笑谈至今令我忍俊不禁,那张如花般的笑脸至今留存如新。

  ……

  其实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我曾冒着零下30几度的严寒,爬上数百米的高山去砍柴;也曾顶着零上20几度的酷暑,在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除草;在青春勃发、发育成长的年岁里,一年四季吃着玉米面饼子和萝卜咸菜,冬天睡在数日难得烧一次的凉炕上;数月洗不上一次澡,常常让肆虐的蚊虫和跳蚤咬的遍体鳞伤;为了赶回公社参加高考,在大雪漫天的黑夜,搭上拉煤的大卡车盘旋在上千米高山的山道上,还得时不时地爬上煤车车顶扬煤垫道,担心着一不小心栽下万丈深渊……。奇怪的是这些艰辛、痛苦、磨难在我的记忆中都渐行渐远,即或想起也再也感觉不到些许痛楚和忧伤,而如上面那些感激、愉悦、欣慰却日久弥新,每每想起都激动不已。或许我有着过滤痛苦的自我保护功能?亦或许我懂得留存美好记忆是人生幸福的根蒂?不知是谁说过:“我们对社会的看法,是我们的心反射出来的。乐观地对待世界,世界就会乐观地对待你”。所以在我50多岁的今天,朋友们不但能从我的脸上找寻到平和与淡然,也能找寻到同龄人少有的灿烂阳光与热情洋溢。

  因为怀念,在我50岁知天命那年,也是在我离开那里30年的时候重新回到了那里——令我梦牵魂绕的地方。一踏上这片土地,便感受到了暖暖的地主之谊,镇领导们以最高的礼遇接待了我这个怀旧的知青,专门派人派车让我游遍了全村。30年改革开放,几个原来的公社已合并成一个镇,那个偏僻的村庄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条土路早已变成宽敞的柏油大马路;两边的民房全部变成了砖瓦房;当年的学校迁入了新址……。我力图找寻住的最久的第二家房东的土坯房,这房子曾多少次出现在我的记忆中,甚至依稀可记那里的灶台土炕、燕泥蛛网……。遗憾的是这座房子早已不复存在,站在原房的位置,怅然久久,暗暗祝福房东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儿。当一个40多岁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走到我的面前轻轻的说:“杨老师,您还认识我吗?”时,如同空谷足音,令我心房颤动,仿佛穿越了时空隧道,许多孩子的面孔突然拉到了我的眼前,30年的岁月啊!哪一个孩子的面孔能和眼前的中年人重叠?……当他说出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小时的模样,甚至一颦一笑竟那么清晰的浮现在我的眼前,一股暖流从心底里升腾起来,抑制不住的语音哽咽,热泪盈眶……。这个当年的孩子已经成长为这个镇的副镇长,从他那里又获知当年房东的小女儿已成长为生她那座城市的一名医生,那位我十分崇拜的老师早已去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极尽才华,如今已是桃李满天下……。

  当我在依依不舍中挥手离去时,我心中充塞着满满的感激之情,深深的感谢当年的孩子们,深深的感谢当年的老师们,深深的感谢当年的房东们,深深的感谢那片贫瘠的土地养育的淳朴的人们!是他们没有让我的知青岁月感受到“知识青年之歌”的绝望,也没有感受到老鬼《血色黄昏》的辛酸,他们教我成长,催我奋进,使我的知青岁月留下了难忘的记忆。这种受益一生的人生初旅恰如醇酒,放得愈久,就会散放出愈浓的馨香。

(九三学社北京大学第二委员会)

  编辑: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