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报》:郭应禄院士——关于青年医师成长,我想说说我的故事

中国工程院院士 郭应禄

关于青年医师成长的问题,我想讲一点我自己的经历。

1930年,我出生在山西一个很穷的山村里。母亲患有心脏病,虽然家里没有钱,但父亲执意要念书,便靠着当时省政府给的几个大洋外出读书,所以就顾不了家里。我与母亲生活在老家,13岁以前基本上是吃不饱饭,穿不好衣的境况。

当我13岁时,父亲学有所成,还当了大夫,而且还是“北医的”(大夫)。父亲在天津工作,就把我们接到了天津。

到天津的时候我才13岁,别人家的孩子已经上四年级、五年级了。我却一字不识。后来父亲请了位老师给我补课,于是我下半年就上了三年级。再后来我直接跳级到了五年级、六年级。

小学三年便这样匆匆结束了。我用8年时间读完了12年的书,后来我报考了北京大学医学院的医学系,当时我没有高中毕业的证书,那时叫同等学力。讲这些我是想说,我的(学习)底子并不是很好,但当我到了大学里,我真正明白了人应该努力。

大学是个好大学,在我读大一时,正赶上全国开展“双反”运动——反贪污反浪费,所有人都走了,我坚持留在了学校里,并参加了“双反”展览会的讲解,那时候我国枪毙了两个贪污犯:张子善、刘青山。通过讲解,我认识到一个青年要做好人,绝对不能做刘青山、张子善这样的坏人。从这个时候,我开始对学习认真了起来。

5年执业以后,那时候国家提倡统一分配,我填的是服从统一分配。后来有幸分到北大医院,北大医院当时有三个外科,一个叫系统外科,一个临床外科,一个叫总外科。

我分在系统外科,系统外科的主任是吴阶平老师,他是我上学时候就非常尊敬的人,讲课好,对人也好。后来吴老师找到我,让我当科秘书,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科秘书。吴阶平老师说这不是拉关系,是你要多关心集体,我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有什么事儿你觉得能管就管,因为又有护士长,又有主治医生,你也不一定能管得了,管不了的就告诉我,我就这样做了科秘书。

那时候老师查房都是非常严肃的,报病历时,要求你连化验结果都得背下来,不能照着念。

有一次在查房的过程中,我讲完病历后,吴老师就给病人做了体检,然后他问我:你给病人体检了吗?我说做了。

他又问:“那你有什么发现?”

我回答:“没有,就是照相照出来它是个左肾结核。”

“怎么治?”

我说:“把结核切了。”

他说你再摸摸,我就想开始从头再摸。

吴老师说不用,你就检查外生殖器。我一检查傻了,附睾结核这么大(拳头一样),谁都能摸得出来的。那就说明,我没检查到那里,当时我就想着,当着8个病人的大屋子,老师要K我一顿,这脸丢透了。然而吴老师并没那么做,结束查房以后,就把我叫到他屋里。

当时他坐着我还站着。他说:你坐着,别紧张,我相信你的水平肯定能查出附睾结核,为什么没查出来?就是你没查。我只好说:确实,要查的话肯定查出来。

然后他跟我说的话让我一生受益。他讲道:“生命之托重于泰山,你要学会做一个好大夫,要有崇高的医德,精湛的医术,良好的服务意识,你没做到。”

我说那是,咱这确实做得不够。

这就给我一个脑子里边,大夫应该是什么样的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他接着说:附睾结核不厉害,但是需不需要做手术,要做手术两边一块做不就完了吗?把这做完了,那边流脓了再做那边,不是给病人增加负担么,这就是你的不对,你的水平到了,但没做到。

我就觉得好医生就是这么来的。

吴老师做手术偶尔也会有点失误,但他从不隐瞒自己的失误,反而在手术回来以后召集大伙开会,讲他为什么今天会出现这个错误。这就给我另一个深刻印象,做大夫不能马马虎虎,人家把生命交给你了,你就是他健康的监护人,你对你爸妈怎么做,你就怎么对这个病人。

后来我也抢救了好多人,比如参与抢救一位烧伤面积98%的病人,几乎除了会阴部没烧以外,其他部位全烧到了,烧伤三度,居然抢救回来了,但不是我一个人,是团队的努力。甚至这件事连周恩来总理都知道了。

到最后病人活了,手没了,脚有的也烧掉了,我们又在思考怎么给他做假肢?那时我们又该下放了(编者注:上山下乡),我已经拿好行李准备去甘肃了。周总理写了一个条子:抢救这个病人的医护人员,任何一个都不许动,还提了一句话:行百里者半九十。

这些经历加在一起,让我感受到做大夫不能有丝毫的大意。就得像吴阶平老师讲的那样,你得从头到尾,该检查的时候就检查,按规矩办事,而且你把病人当成亲人就会更加小心。

生活中吴老师也是个非常关心爱护学生的人,有一次我下公交车时摔了个跟头,右眼下方一个小动脉摔破了,脸上那块皮肤像茄子一样黑了一片。当时我怕同事看到我受伤,就住在了我的孩子家里。

结果一天中午,门铃响了,吴老师带着老伴、秘书站在了门外。当时吴老师住在北京的西北角,我住在东南角,距离很远。一个80多岁的老人大中午的就这么不辞辛苦地来看我。秘书后来还跟我说:“您以为我们刚到么?我们40分钟前就来了,吴老师不让按门铃,说你在睡觉呢。”吴老师想让我多休息会。

这些让我深刻感受到了作为老师的魅力,我常常跟大家讲这个故事,老师对学生,只要能做到吴老师这样的,永远……反过来说,这些事情也激励着我做事要认真,特别是要当大夫,来不得一点马虎。

老一辈的这些作风永远值得我们学习。现在病人一多,到最后咱们很有可能烦了,这种情况也容易发生,但你不应该烦。你应该想到是,人家带着病,等你等到这时候,你还不认真,还烦,自己就觉得不对了。所以我觉得,怎么能当好一个大夫,首先你自己必须态度好、认真,要不牵扯到人家一辈子的健康。

后来我根据学生的表现,又提出作为一个大夫要有“四爱”——爱国家、爱集体、爱专业、爱病人。

对年轻大夫来说,首先你得明确为何要选择学医,学医的对象就是人。你对着正常人发个脾气可以,但人家有病了,你不好好对人家,就是你医德不行。没有医德当不了好大夫,所以我觉得做老师的要给学生的做点榜样,遇见问题不是模糊过去,给他提醒点,才能提高点。当然现在我国医生的水平越来越高了,从国家就非常重视医学教育,所以我觉得大夫们的质量会越来越好,水平也会越来越高,中国人总归在世界上会越来越强。

(来源:医师报  口述:郭应禄院士  整理:医师报融媒体记者黄玲玲)

编辑: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