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部“安宁疗护与生命观教育”主题广播纪录报道——《远见:浮生一日》

编者按

战国时代思想家庄周曾在《庄子》中写道:“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意为人生虚浮不定,轮回弹指之间。从古至今,人类对“生死观”的思考,从未停止。

国家癌症中心报告显示,中国每年因肿瘤死亡的人数约为250万,恶性肿瘤的发病率呈上升趋势,死亡率超过心脑血管,跃居首位。在肿瘤终末期,患者家属面对的是渺茫的希望、身心的折磨和沉重的负担。近年来,随着“生命教育”的普及,当代人的生命观有了巨大变化:面对死亡,很多人选择安宁、有尊严地离世;很多家庭,也从只知“倾尽所有”到学会“尊重放手”。这是人世间另一种爱的方式,也是社会观念和医学伦理的进步。

本文由北京大学首钢医院供稿,是首部“安宁疗护与生命观教育”主题广播纪录报道,来自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经济之声,作者是《远见》栏目制作人 王思远。谨以此片致敬勇敢面对死亡的生命和为“安宁疗护”探索的医者、志愿者。


第一章 安宁疗护,为了勇敢和尊严的选择

黄丹丹(医生):这个方案家属都明白了吧?不是放弃,而是有尊严、自然地面对它……

2024年6月17日,北京大学首钢医院安宁疗护病房迎来一位患者——唐伟,女,50岁,黑龙江佳木斯人。七年前唐伟被确诊肺癌,那时候,丈夫忙于事业在外经商,儿子刚上初中。

七年抗癌历程,一家人坚强乐观。唐伟辞掉了出版社的工作,独自奔波于全国治病,丈夫拼命工作、努力赚钱,孩子也在2023年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

2024年5月,唐伟原本稳定的病情开始恶化,新一轮靶向药治疗后,癌细胞转移到胸椎并压迫脊髓,造成截瘫。经医疗评估,预计生命旅程不足两个月。

在和丈夫赵伟商量后,唐伟决定选择“安宁疗护”度过余生。这是一种针对疾病终末期、已无治愈希望患者的以“临终关怀”为主的医疗方式——患者停止痛苦的化疗,由医院提供身体镇痛和精神层面的照顾,帮助患者“有尊严”地离世。安宁疗护并非“放弃治疗”,而是强调“把死亡看作正常生理过程,不拖延、不加速”。

2017年,当时的国家卫计委发布《安宁疗护实践指南(试行)》指出:疾病终末期,有安宁疗护需求的患者,可以接受这项服务。同年,北京大学首钢医院设立北京第一家“安宁疗护”病房。

图:北京大学首钢医院安宁疗护病房 (记者王思远 摄)

入院前,唐伟的丈夫赵伟与院方见面,19岁的儿子也从东北的大学赶来。

黄丹丹:我看各种积极治疗手段,把肺癌里能用的靶向药、化疗药都用了,光放疗就做了两次。治疗方面没有遗憾了,对吧?

赵伟:是的,没有遗憾。

黄丹丹:胸椎核磁提示,脊髓里全是转移,(病人身体)负荷非常大。会诊后,放疗科说如果继续放疗,不良反应的害处是超过益处的。

赵伟:我没有任何意见,就按你们定的医疗方案进行。

唐伟的安宁疗护方案主要包括:尊严疗法,回忆自己的一生,内容将整理成册留给家人;此外,还有药物镇痛、在精油香薰中按摩和精神放松的芳香疗愈等。

医生黄丹丹介绍,唐伟的丈夫赵伟,因为几年前父亲患癌症去世备受打击,对肿瘤有了心理阴影。因此,唐伟多数情况下都是独自求医问诊。

黄丹丹:她中间在我们这儿治疗过几次,其他时间都是往返各大医院,大部分时间独自面对病痛。那时才40多岁,孩子在小升初关键阶段,(治病)的过程比较曲折,唐伟一个人独自承受了很多、面对了很多。

安宁疗护中心主任王晓东对唐伟的印象是,情绪稳定、通情达理。

王晓东:她自己内心实际把所有的(不好)收进去了,把好的都(留给别人)。

黄丹丹:她婆婆说,跟唐伟一起特别融洽。跟女儿还吵架,跟唐伟从没吵过架。一个女人做到这种程度,我觉得……

王晓东:她会让周围人都满意,有委屈自己受。


第二章 初见唐伟:人淡如菊

我第一次见唐伟,她刚从一场突发的肠梗阻中缓解过来。推开病房门,唐伟的病床在靠窗一侧。唐伟戴着副宽边眼镜,头发剃光,躺在床上,略显疲惫。

记者:这段时间精神和身体怎么样?

唐伟:刚进来时很严重,经过一段治疗好一些,最近又不是特别好。一是行动不便,再一个头疼增加、头晕咳嗽。

记者:医生们谈到你,说家风很正,永远替别人着想,甚至为此落泪。

唐伟:这是相互的吧,我来了后,他们对我很好,有些出乎意料。

记者:比如说?

唐伟:就像安宁疗护,其他医院我也住过。没有这么细致入微,对病人的心理或精神状态不是特别关注,更关注我哪儿不舒服,给你治哪儿就完了。但这很多东西,让精神得到一种放松。

此前,唐伟在“尊严疗法”过程中,回忆了自己的一生。

唐伟21岁时,从东北来到北京上大学,只在过年时回家。她时常对父母感到愧疚,患病后从未对父母提起。她说,父母来自小地方,对癌症有天生的恐惧,她不想让老人为自己难过,认为那毫无意义。

图:社工柴莹(左1)、主治医生黄丹丹(左2)与放疗科医生为唐伟(右1)诊断病情 (记者王思远 摄)

唐伟患病后不久,在老家的父母也被确诊为纤维性肺病和脑溢血,并在2023年5月和2024年4月相继去世。唐伟强忍病痛,回家操办了后事,而两位老人直到去世都不知道自己女儿得了癌症。

唐伟:我们小时候,父母上班不太管,家里三个孩子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尤其我是女孩,还有弟弟和姐姐,我顺手还照顾弟弟,收拾家什么的,习惯了照顾家人。出来后,这些是最起码的生活技能,我自己能做的事,就不麻烦别人了。

记者:你觉得这样活着,累吗?老为别人想。

唐伟:没有啊。你在为别人想的时候,对方也会有所触动,也会回报给我或回报给别人,也会多一分宽容。

记者:我觉得你很善良、柔软,另一方面也很坚强。

唐伟:不不,我不强势。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不矛盾,别人对我善良,我也对别人善良;如果真的遇到很坏的人,我会敬而远之……

说话间,丈夫赵伟走进病房。每天中午,他都会驱车20公里从单位来医院陪护。看到我,他礼貌地点了下头,随后坐在床边,为唐伟揉腿。

唐伟在“回忆录”中,是这样想象和描述死亡的——

“对死亡,我不恐惧。那一刻,我会闭上双眼,走过一段黑暗的路。走着走着,会逐渐看见光,光的后面,也许是桥、也许是河,也许是个引路人。渐渐地,这些年伴随身体的疼痛消失了,我想我会欣喜。如果有河、小船和引路人带我去哪里,都可以。我想——那地方应该都挺美的。”

记者:您是读过相关的书,还是自己想象了这样的场景?

唐伟:可能之前电视剧、电影看多了。武侠里经常有什么奈何桥之类的,我觉得现实中应该差不多也是那样。

记者: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个问题?

唐伟:大概生病三四年后。我生病时间长了,最后结局总是要想一下的,所以就往稍微美好的地方或轻松一点儿去想。刚开始焦虑了一阵子,恐惧也有过。但各种治疗后,慢慢就接受了,看过太多病友的发展历程,最终都是那条路。

生活中的唐伟喜欢花,最喜欢的是雏菊,尤其是淡雅的紫色雏菊。

唐伟:当然菊花也有艳丽的,我不喜欢。它耐生长、生命力强,放在哪儿都能开出花来。

记者:如果用一种自然界的声音去形容你,什么声音让你向往?

唐伟:山间的流水。

记者:潺潺流水?

唐伟:对,让人心情放松,有种清新的感觉。

记者:不缓不急,像人一样,可能看到的风景更多一点?

唐伟:对,每段声音也会有所变化。嗯,挺好的。


第三章 生的“眷恋”与爱的“奇迹”

入院以来,唐伟的话很少,时常望着窗台的小花发呆。丈夫赵伟每天准时探望,妻子身心俱疲,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赵伟:她思维转得很快,现在比以前更脆弱,总流眼泪。但我不认为是什么悲伤,她躺在床上孤独地面对漫漫长夜,心情很难、很脆弱。

这天,安宁疗护病房举办了一场特殊的“艺术展”。患者们把自己对生命的感悟,用书法、绘画和摄影作品的形式在医院门诊大厅展出——这既是向公众展示他们的才华和勇气,也是提醒普通人——珍惜当下、好好生活。

图:北京大学首钢医院门诊大厅“生命之光”艺术作品展 (记者王思远 摄)

每个人都展示了心中美好的画面——有人画了球星梅西,这是对生命活力和灵动的向往;有人画下满脸沧桑、目光深邃的老人,作品叫《我的母亲》;还有人描绘了江南水乡,小船从桥洞下穿过。

唐伟的作品是几幅摄影照片: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薰衣草园;也有野鸭湖公园中,小猫和鸭子互动嬉戏的瞬间。

丈夫赵伟和社工柴莹站在照片前,思绪万千。

赵伟:从2017年得病,从那年她就开始冷静下来、慢下来。她以前工作很忙。我能感觉,对她来说死亡在逼近,一步步的,到后来这几年,她就特别坦然,随时她都(准备着)。

柴莹:我问她,照片都什么时候拍的,她说,具体时间忘了,但都在生病之后,之前没时间感受这些,生病后,生命的每个美好瞬间,都希望把它留下来。

图:病友的素描作品《我的母亲》和唐伟的摄影作品《云卷云舒》

不久后,唐伟同屋的两位患者在夜间相继离世,悄无声息。据志愿者回忆,那两天唐伟异常安静,当需要进行“芳香疗护”时,一向配合的唐伟却拒绝了。

志愿者:她跟我说不想再接受芳香(治疗)。我问为什么?她说,我不想浪费你们的医疗资源,希望你们能放在有用的人身上。我说,这不是浪费,服务你,我们也是获益的,我们志愿者内心也获得了很多精神力量。

理论上,唐伟由于癌细胞转移导致的瘫痪已无恢复希望。但有一天,唐伟的双腿忽然恢复了知觉,甚至可以扶床站立,这个小小的奇迹让医生们也感到意外。

医生:我看看你的腿,你站起来、站起来。

黄丹丹:她这么年轻,不想放弃。我们尝试了积极治疗,没想到效果这么好。脊髓膜上的结节,基本影像上看不到了,最明显的是腿部力量变化,肌力在恢复。

图:治疗后的小“奇迹”,唐伟一度可以扶床站立 (黄丹丹 摄)


第四章 抉择,从“倾尽所有”到“尊重放手”

尽管这段日子令人欣慰,但从踏入病房起,夫妻俩就明白,结果不会改变。

从2024年9月开始,唐伟身体的各项指标大幅下滑,医护团队研究后决定通知唐伟家人开沟通会——是坚持,还是放手?

医生黄丹丹郑重地把一本装订成册的“回忆录”交到赵伟手里。翻开书,赵伟读到了唐伟心中更多的秘密——

唐伟内心感恩公婆没有嫌弃,接纳了在她看来并非“门当户对”的婚姻,她对婆婆说“来世还想当你儿媳”。在她眼里,丈夫赵伟还是当年的大男孩,纯粹、有才气,有时敏感脆弱,但一生善良。儿子优秀懂事,让人欣慰。她被命运捉弄,早已生死看淡,但家人的陪伴又让她感到此生有幸,对生命仍有不舍。

图:唐伟留给家人的《尊严回顾手册》 (记者王思远 摄)

赵伟:这些年跟医院老打交道,各种住院。但你们知道——这(《尊严回顾手册》),完全超出预期了。唐伟也跟我说,有点受宠若惊了。

医生黄丹丹面色严肃地问赵伟:她有没有跟您交代过,如果生命体征不好了、血压不好,怎么用药?抢救还是……?

赵伟沉默许久,抬起头,对医生们说,“对不起!”

赵伟:不想让你们失望,包括我也不想让你们失望。

王晓东:我们治疗就是以病人为中心,以病人家属为中心。你们是治疗的第一决策人,你们怎么决定,我们就尊重你们。

赵伟:真的!今天她还跟我确认,不想去积极抵抗它了。

柴莹:这种诉求符合我们安宁疗护理念,我们要维护她的尊严、她的体面。

赵伟:我非常感谢你们的理解!这次如果不是直接冲击她的脊髓,让她没法动。这个病对她来说,是种捉弄,尤其是头脑清晰时,对她是致命的。

所有人沉默了。大家知道从“倾尽所有”到“尊重放手”,这对夫妻一起走过的七年——

赵伟为妻子治病,四处重金求医;他为妻子在海南买了房,只因那里空气新鲜;他甚至决定买房车,关掉公司陪妻子来一场全国旅行,最后走到哪儿,葬到哪儿。

唐伟则告诉丈夫,不要这么折腾,不要影响孩子升学。这一次,她又嘱咐赵伟不要乱花钱了,留给孩子,并详细交代钱物、遗嘱。她叮嘱丈夫,不擅长家务,就找个能把生活收拾好的女人继续过。

赵伟:她多虑了。我认为对生者来说,你没必要替他们考虑太多。这个话题,我现在听起来很烦躁。

但他明白,癌细胞让妻子每天都在挣扎消耗,最终将击溃她的生命。赵伟拿起笔,缓慢但不迟疑地签完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图:安宁疗护中心王晓东(左4)、医生黄丹丹(左5)、护士长孙文喜(左2)、杨雨(左3)、社工柴莹(右1)与赵伟最后一次家属沟通会 (记者王思远 摄)


第五章 道别,“你在心里,从未离去”

2024年9月30日一早,唐伟去世了。

唐伟的葬礼只邀请了少数亲友,低调、肃穆。墓地选在北京东北方向的九龙山,按照唐伟遗愿——墓地是铺满紫色雏菊的草坪,骨灰盒是唐伟生前自己网购的——可降解材料,骨灰可以随着时间融入大地。

我联系赵伟,他回信息说:“谢谢你,你们是唐伟生命最后的一道光。”而后,就不再回信。几个月来,用有声的方式记录那无声死亡的过程,让我感到,赵伟此刻内心的忧伤,他想和这段痛苦的记忆做个了断。

图:唐伟的草坪葬墓地和去世当天丈夫赵伟发来的信息 (受访者供图)

唐伟去世两个月后,我又收到了赵伟的短信。他说,“我现在走出来了。”

赵伟:对她的死亡,我准备了7年,到最后它来临时,还是会手足无措。最开始对这个采访,我心里是排斥的,我不想我的悲伤成为别人(口中)的故事。

赵伟说,后来无意间翻到我抄送给他的采访手记和音响素材。他鼓足勇气点开录音,那个相伴几十年的声音响起,让他瞬间情绪崩溃。

赵伟:我爱人去世后,我给她退社保、保险,不断有钱进我的账,我不开心,我爱人,在世上的痕迹逐渐消失了。她给你回馈,你也给了她回馈,而这些东西对我们家属来说是极为宝贵的。她娓娓道来的录音和你写的采访,我一遍遍看,最起码看了上百遍。那段时间我晚上睡觉,都要听着那个录音慢慢入睡。那个陪了我几十年的声音,那种温和,让我平静。如果用回忆想这些东西,会有很大精神负担,现在听她的声音,看你那个文章,一遍遍看、一遍遍看,尤其是读到当时我没注意到的细节,突然间我又感到被她的爱包围,把伤口温暖。

赵伟说,原以为痛失爱人后的悲痛像一堵墙,令人窒息、挺过去就好,但后来发现,这种悲痛更像“海浪”,一波一波、一阵一阵反复着。所以,他缓了两个月,才决定联系我。

然后,赵伟对我打开了那段尘封的记忆——

9月中旬,唐伟的身体指标恶化,身上布满针孔,已无处再扎止痛针。

赵伟:她很痛苦,每天都很疼痛。她就说,柴老师(志愿者)教我,念南无阿弥陀佛,我晚上在床上疼的时候就反复念,不断告诉自己,快结束了,再熬一熬就快结束了。她在等待这种解脱,我爱她,希望用钱或是什么让她活。我太自私了,她都那么说了,快结束了,痛苦快结束了。

9月28日,唐伟一度出现昏迷和“失语”状态,赵伟心里一沉,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他抓紧妻子的手,在她耳边喃喃自语。

赵伟:那天冥冥之中,我感觉唐伟确实要坚持不住了。我抓着她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嫁给我,她就笑了一下。我说,老公什么都好,就是不帅,下辈子,你找个帅老公,也挺好,我也同意。她竟然又笑了。

9月29日,唐伟的至亲陆续赶到医院,赵伟租下了医院附近的宾馆。离开前,他对唐伟说,“再坚持一下,儿子明天就回来了。”

9月30日凌晨3点,电话铃响起,无法入睡的赵伟马上按断了。他回复信息说,“知道了”。

赵伟:我上去时,唐伟戴着面罩开始倒气,“呼呼呼”的——但并不是那种五官狰狞的,像刚跑步完,面色非常平静。

记者:像是一种平静的生理反应?

赵伟:我以为人走时要皱着眉,很痛苦,她没有。这个景象,后来曾折磨了我几天。我就那么看着生命起搏仪,护士过来,我说,唐伟要求了,不进行物理抢救了。但那时我没有痛苦,就觉得今天有好多重要的事处理,我是男人、52岁的老爷们儿,身边都是女人,悲伤我要放在后面。直到(屏幕上)生命那条线停了,护士问要不要肾上腺素了,我说不要了,没有意义。

图:唐伟去世前10天与婆婆交流、道别的聊天记录 (受访者家属提供)

安葬了唐伟后,赵伟花了一整天,用他和唐伟的手机给双方亲友发信息,替唐伟道谢、道别。唐伟的葬礼,只有7个至亲参加。赵伟说,因为唐伟喜欢安静,他也不想收任何吊唁礼金。

一切安顿好后,赵伟坐在唐伟墓前,哭了。

赵伟:想打滚哭,就像小孩被大孩子欺负了,被抢了心爱的玩具,又无力反抗。那种感觉就是……用尽全力、但无能为力。

此后,赵伟与过去的日子道别,与过去的痛苦、煎熬、羁绊道别。他曾目睹一位病人家属不堪重负,企图和病人一起自杀。他曾为妻子的生死纠结,在自家的画室一天一夜,抽烟、画画,水米未进。

他说,安宁疗护的日子给了他时间缓冲,让他成长,让妻子平静、有尊严地离世。这就像一双在生命油尽灯枯时,挡住寒风的手。

赵伟:风是风,火苗为什么会灭?因为油尽灯枯,油烧干了。时间是一样的,一个月、两个月,我爱人是三个月。但有这双“手”,会挡住风,让它稳定地烧。安宁疗护,病人是主要服务对象,但我认为其中有30%~40%是对家属,活着的人更受折磨,也需要安宁疗护的东西。

在这个安宁疗护病房,令人动容的故事不胜枚举——8岁的小患者去世前亲口说,“把我的眼睛,留给需要的小朋友”,闻者无不落泪;癌症晚期的老教授拿着病情通知鼓励病友,“不要怕,这是我们走向彼岸的船票”;企业女强人下肢瘫痪,却坚持每天化淡妆,她说,“我要像生病前一样,美丽、自信地离开”。这些生命,最终与命运和解、与自己和解,安宁地离开世界。


第六章 安宁疗护体系建设,正在进行时

随着中国进入老龄化社会,除了肿瘤终末期患者,大量居家的失能老人、慢性病末期的患者,都需要身心上的安宁疗护。

安宁疗护是人类医学、社会伦理学和社会价值观进步的体现。它的诞生伴随着“公益性、自愿性”,承载着医者和医学精神的崇高追求;另一方面,在医疗资源结构性矛盾和供需缺口面前,仍面临挑战。

目前,国内“挂牌”的安宁疗护医院病房数量有限、资源有限,因为医学伦理、社会评价等原因,大多无法实现商业化造血。模式上,有的医院采用整体规划、本院人员和资金补贴的方式,联合社工机构和志愿者机构做“半公益化”运营;也有医院采用医生个人牵头、其他人自愿参加的公益性尝试;但更多时候,“安宁疗护”仅作为医学伦理和医者的职业精神,被提倡融入日常工作中。

图:各地安宁疗护体系,在不断摸索和试水中 (北京大学首钢医院供图)

但我相信,随着生命教育的普及,随着科技进步、医疗制度改革和医疗资源再分配——未来,会有越来越多国人的生命观改变,更平静地面对生死问题,会有越来越多的医者将“安宁疗护”的精神融入职业信念,“安宁疗护体系化建设”的愿景也一定会实现。

2023年清明节,在一场生命教育活动上,我看到了一张照片:一名4岁的男孩,头发剃光、眼神清澈,骨癌晚期的他那时已在安宁疗护下平静离世,临终时,父母根据他的遗愿捐献了他的角膜。我默默地坐在现场,直到眼泪流干。看着身边同伴不解的眼神,我没有告诉他,照片中的男孩像极了我4岁的儿子。那天后,我决定要记录这些生命留给我的思考和感动,取名“浮生一日”。

记者:如果用一种声音去代表你,什么声音让你向往?

唐伟:山间的流水。(沉默)潺潺流水,让人心情放松。山间的流水也很有生命力,不缓不急。

2016年4月21日,全国政协第49次双周协商座谈会将临终关怀相关名词术语统一为“安宁疗护”;同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将“安宁疗护”概念纳入《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

2016年,北京市启动安宁疗护试点工作;

2017年,北京海淀区、上海普陀区、长春市等5个城市和地区入选第一批国家安宁疗护试点名单;

2019年,86个城市和地区入选第二批试点名单;

2023年,61个城市和地区入选第三批试点名单;

截至2023年,全国共有安宁疗护试点地区152个。

(来源: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经济之声   作者:《远见》栏目制作人 王思远)

编辑:玉洁